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去年圣诞我们都干了什么 | 三明治

珍妮 三明治 2023-08-21

“你失去了自己的语言,但这完全重要吗?你们一起大笑,你不需要想关于语言,语境。你甚至不想表达自己。你和这里千丝万缕的联系,六年之间,重新编织了皮肤,血液和大脑的构造,造就了一个新物种。”


文 | 珍妮



12月24日晚上,丈夫躺在床上,手里夹着一本关于二战的书,直叹气。我看了一眼手机,十一点四十。又哪不适?我有点不耐烦。


不想回去。卡尔加里让我不适。他说。


那就把明早的机票退掉。


二三十年,冬天零下三十度,到处都是雪,跟亲戚呆着,你说还能干嘛?


你要不要现在起来把明早的机票退掉?


我睡了。


四点五十分,闹钟还没响起,他起来去冲澡。我紧跟着起来,把几个要带的行李放到门口。他叫了Uber。厨房桌子上有一小瓶精油,一盒精油皂。我打开行李箱,把它们放在最上层,决定两样都送给他阿姨艾达。下了飞机,坐机场大巴到市中心,艾达会到卡尔加里塔附近接我们。我们在她家住一周。


两周前,丈夫和我讨论了一下圣诞计划。他想租辆房车开到加利福尼亚看望亲哥哥,我说,不如回卡尔加里,我们最近没什么钱。一周房车比机票来回要贵。然后,丈夫跟艾达打了个电话。12月25日,我们被邀请了。他有点兴高采烈。当晚,我们会去艾达的女儿,丈夫的表姐詹尼佛那里聚餐。詹尼佛,詹妮弗的丈夫,两个女儿,女儿的男朋友们,艾达儿子弗兰克,弗兰克的女朋友乔安。我都没见过。


三年前的圣诞,婆婆刚过世,大哥离家出走去厄瓜多尔,二嫂从美国回来,简单做了牛排,沙拉,没有火鸡。桌子上从头到尾摆着几天前从超市买的蛋糕,没人碰,太甜了。客厅的圣诞树下面有几个红绿色的盒子,并不是礼物。二嫂说今年一切从简,不花钱买没用的东西。客厅铺满成人尿不湿,方便两只腊肠犬在家24小时随地大小便。狗是二嫂的女儿从美国带回来的。吃饭时候,她一直往餐桌下丢牛肉。餐桌上,大家的话题是遗产,过世的婆婆,对大哥的抱怨。公公饭量很小,他又吃得很快,几分钟后,他就回到电视机前看冰球。你要学着看点冰球。二嫂半开玩笑跟我讲。我往电视那里瞟了几眼。为什么球员的衣服都是白底带蓝条或红条?为什么他们的头盔那么笨重?谁发明了这种游戏,让一群人拿着翘杆追赶一块“奥利奥”(冰球是一块黑色的小橡胶圆盘,从电视里看,像奥利奥饼干)。我讨厌冰球,我经常和丈夫讲。当然我不能和其他人讲。讨厌冰球等于讨厌加拿大人。


艾达住在卡尔加里市中心,一所大房子里。200公里外,在落基山还有一栋小房子,给她度假用。五十年前,艾达的丈夫为他们造了这两所房子。艾达九十岁了。艾达的丈夫二十年前过世,酗酒。弗兰克也有这个问题。他五十岁了,放弃工作好多年,最近诊断出心律不齐,整天睡觉。


他过去做什么工作?


地质研究所的工程师。丈夫说。


节日快乐!丈夫对Uber司机说。他看起来像印度人。在温哥华,对陌生人尽量不说“圣诞快乐”。万一冒犯了伊斯兰教徒呢?


你对“圣诞快乐”反感吗?上车以后,丈夫问Uber 司机。


我无所谓呀。司机笑着说。“快乐”就好。


清晨五点半,漆黑清冷,我在后座摇下一点窗户,空气新鲜,满街红绿信号灯,一轮又一轮变换,周围没什么车。最近两个礼拜都在下雪,路面泥泞不堪,到处是雪塘。司机念叨,他刚换了雪胎,花了一千多;圣诞节清晨,家人都在睡觉,九点钟儿女起床做煎饼,看电视,那会儿,他就到家了。圣诞节清晨愿意忙碌的人,值得嘉奖。他把我们送到“国内航班出发”口,周围三三两两下车的人,到处是行李箱滚轮的声音。丈夫给了司机15%的小费,比平时多了5%。


丈夫情绪好一些。过了安检,我们一起在内庭看了一会儿乌鸦。对,有一只乌鸦混进了温哥华机场。每天呆在原住民雕塑顶端。雕塑裹着加厚塑料布,任凭乌鸦在上面大小便。“我们欢迎乌鸦入住。但旅客不准投喂。”雕塑前贴了一则告示,英语加法语,申明了乌鸦的来历,居住权。


去年住在维多利亚,我参加了政府办的线上法语班。一个伊朗裔的法语老师,魁北克口音:Quebecois,“魁北垮”。每个加拿大人从小学法语。丈夫一直用英语读音读法语单词。为什么不用法语发音?因为“魁北垮”让我不适。阿姨艾达说,二十多岁,背包去欧洲,没想到一点点高中魁北垮足够了。丈夫总是这也不适,那也不适。


你们早就嫌弃彼此的不一致。你觉得他没劲,他觉得你太冲动。It takes time. Yes, I would be dead by then. 他让你等等,你说生命等不及。你们在市郊买了一个新公寓,厨房连着起居室,炒菜的时候,整个起居室变成大厨房,硕大的窗外推土机轰鸣,另一栋condo将拔地而起,楼上的柯基犬没日没夜地叫,管委会无所作为。我们应该赶紧卖掉,搬走。无数次,你哭诉。他说,是啊,等等,再等等。虽然入住的第一天他说已经开始讨厌这里。你们白天开车去本那比山透气,远远看到城市景观。太干燥,太无聊,太混沌。你们流连在一个又一个周边的公园。因为疫情,什么都干不了。你坐在副驾驶上,一点点,一天天,感觉心里有东西正在死去。公园,买菜,做饭,睡觉。不行,我得联系中介了。


七个月以后卖掉房子。接下来又去看房,每天清早起来刷新注册的房源,你坚持要去看一个在艺术区的LOFT,在堆满沙砾的下坡路上摔碎了膝盖。受伤的那天下午,你们投标中了现在的公寓。一栋二十年的老房子顶层,靠近港口,面对公园,窗外全是树。无止无休的挣扎告一段落。共同生活的爱和痛恨联在一起,英语是你们的第一语言,伸张情感的第一语言。尽管有那么多词汇,修辞,你毫无概念,但你找到了自己的方式fit in。


你英语真的蛮不错,很多俚语似乎都听得懂。阿姨艾达说。和她住在一起三天,你已经游刃有余地穿梭在她的厨房,起居室,逗猫,发起话题,适当的时候插入笑话,提供自己的观点。在丈夫的家庭,虽然大家都知道我来加拿大有一段时间,但依然会找机会夸奖我的英语。在温哥华,这几乎是一种冒犯。你不能根据一个人的面孔假设(assume)他们的来历,虽然你的面孔一定跟你的来历有关。台湾裔朋友安娜在南非出生长大,说英式英文,有时候说一点汉语。汉语是疫情期间在台湾学的。整整三年,无法和台湾人流畅地说中文,让她很不适,近乎羞耻。在温哥华,你不用解释。你安慰她。二代及以后的华裔不说任何中文很正常,中文只是众多语言的一种,无论你是华裔或其他,可以选择使用任何让你感到有连接的语言。


12月25日晚上,我们开车到詹尼佛家。第一次见面,大家都拥抱你,so nice to see you五年以来,看过很多白人面孔,你可以辨识出细微的表情变化和五官特征。华人说白人最客套,嘴甜。这个印象放在中国的家里,可能叫做当面一套背后一套。在家人眼里,陌生人向彼此开口,都为利益。即使家人之间,简单的嘘寒问暖,有时候也为了从蛛丝马迹中找到你生活的破绽。let’s me know if you need anything else, looking forward to hearing from you, all good. 这些每天写在邮件里,日常对话里,却没法翻译的句子出来感到别扭。在这里,汉语母语的人之间,行为方式,潜意识的价值观都很不同。大陆人,香港人,台湾人,新加坡人。在中国大陆生活了三十多年,现在你感到抽真空,同时又尽一切可能进入和东亚文化有关的语境。You see, even your grammar is correct, the syntax remains awkward sometimes; it’s the reflection of your native tongue . 你的视角变换,语言却跟不上。但是英语很仁慈,你不需要用复杂的词汇,就能触摸到另一个人的心。


詹妮弗的女儿对你异常感兴趣,她和她的男友刚从新西兰搬回卡尔加里,现在她在学习韩语和发型设计。她以为你是韩国人。在这里,所有和东亚有关的似乎都变成了你的一部分。你经常被当作韩国人,或者日本人。你的姓氏拼音成为别人口中特别酷的last name. WU. Does it mean “empty”.学过一点中文的人会跟你开始谈禅学,道家。你越来越像一个客人,从他人的眼里访问中国文化。有时候引用一两句文言,再翻译成英文。


当中国文化脱离中文语境,你忘记了高考;家乡小城那所大学,中文系的不需要英文太好,毕业等于失业,同学一个个成了小学,中学语文老师,晋升评职称,做父母晒娃。书呆子才谈文化。所以你没有当老师,而是选择做商业。起码,从商业角度谈文化,更有用些。你在上海徐家汇的创意工业LOFT里办公,为甲方写一篇关于安藤忠雄的文章,有时候周末去K11,看下商业地产怎么做文创。即便上海如此多元,中国和世界,依然是泾渭分明的两个概念。在这里,人们提起中国,认为她是东亚文化的一部分。东亚文化的普世意义,和黑人文化,原住民文化相比,没有谁轻谁重。但你还是要承认,在这里,你被称为Visible Minority (可见少数族裔)。你会优先申请到政府的某些基金,也会经常卷入种族歧视问题。东亚女人有种梦幻美。有法国人对你讲。你是该视其为白人凝视,还是接受,成为他人文化现象的一部分?


12月26日,丈夫执意要去看安娜。安娜是弗兰克的妻子,两人分居六年,安娜住在弗兰克妈妈艾达的一所独立屋,弗兰克住在妈妈的地下室。


安娜现在只住在车库,把那里弄得像个夜店,她三年没让我进那栋房子了。艾达听说我们要去看安娜,用一种很抱歉的语气说,不知道是为安娜,还是为房子感到抱歉。


车库里冒出猪肝色的灯光,一个女人光着脚站在雪地里迎接我们,怀里一团白色的狗挣扎着。黑暗里,安娜睁大眼睛,像提着两个吓人的灯笼。“我的头发长不出来了,好几年都只有这么长。”我凑近想看,她身上的馊味让我退后一步。我尽量不看她棉袄上的破洞,和露出的白色羽绒。她裹着狗,狗想下地,爪子在身上到处扑闪。她只能继续裹紧,在车库里到处走动。一个暖气,一个摇椅,一瓶酒。复古台灯孤零零呆在暖气上,猪肝色的灯泡。摇椅上铺着一块皮草。房间另一侧有一排排架子,里面塞了一些书,和汽车维修零件。角落里还有一台跑步机,落满灰尘,扶手锈迹斑斑。这是安娜车库生活的全部。


丈夫提出要看看房子。安娜说,没啥好看,就一个很老的房子。“我想给我太太看看你的庭院。”丈夫又坚持。“她自己设计石材搭建了庭院。”丈夫转向我介绍了一句。“都是过去了。随便看看吧。”安娜让步,打开车库门,在前面带路。


庭院里没有灯,除了灰白的雪影,什么也看不见。安娜抱着狗,光脚踩着冰面。她一直不喜欢穿鞋,脚又大又肿,从瑜伽裤里伸出来,像迪士尼的米老鼠。


我的冬靴鞋底打滑。根本顾不了庭院什么样,踮脚小心绕过冰面,跨进房子。“抱歉,灯泡都坏了。”一个又一个房间,都是黑黑的洞穴。最后来到客厅,借着窗外的公共路灯,看到地上一团铺盖,周围扔满了衣服,分不清干净和脏。到处一股馊味。我喜欢睡客厅。安娜笑眯眯地说。能看到窗外的树。


我们走吧。我用手肘点下丈夫。你们要喝点什么吗?安娜打开冰箱,从她肩膀后面,我瞥到里面是空的。她伸手抓出唯一的瓶子,一瓶几乎全空了的果汁。或者要不要啤酒?哦,冰箱深处还有两瓶啤酒。我们摇头。这时候,安娜突然提起弗兰克,像知道我们计划离开,就拿出一个绝命武器留住我们。她的手里抓着那个瓶子,站在冰箱旁,目光囧囧。不知道什么时候,狗下了地,围着每一个人上蹿下跳,异常兴奋。安娜的声音又低又激动,像一把钳子,夹着我们,站在原地,一字不拉地听下去。醉鬼弗兰克。那些丑事完全值得上报纸。你们懂吗?她一遍又一遍重复同一个句子。直到自己哭起来,声音软下去。我的一辈子已经毁了。丈夫的目光看向别处。一遍又一遍。我看着她的眼睛,拍拍她羽绒服上的灰,说,我明白。


12月27日,我和丈夫起身去班夫。冬天除了落基山,卡尔加里没有别的去处。


路易斯湖和背靠的落基山一片雪白,已经打扫成越境滑雪步道(cross-country ski trail)。


忘记在哪里读到,落基山成形于3.5亿年前,第一批海洋生物的遗体。科学家发现,如今山顶上还有海洋生物尸体的DNA。冰山,是时间的海洋。你忽然想写写落基山的冰川,回到母语,不知道从哪里入手。语感像冰封的路易斯湖面。


你的自我形象(self-image)早就超出了中文语境。说中文的你,是和国内亲友在微信上打字的你,探讨新冠,说说天气,节日。你在加拿大看的书,认识的人,做的事情,和过去的中文世界失联。你眼前的坐标是做一名中医师,你认定这是你在异国他乡唯一的选择,是一次“成功”与自己联系的机会。现在,拎起“自我形象”四个字,想开始理一理自己内心的坐标,心里呈现的却是美发沙龙招牌,和微信朋友圈自我营销课程的广告。没想到你对中文也感到如此不适了。自然而然,你切换到“self-image”这个词,你想到self-reflection, mirror.说到镜子,你又切换回中文,“自我审视”,不,不,又不对了。太严肃,文艺。对的,中文语境的“文艺”是一个多么拘谨的词语,为了反叛,人们创造了一个近义词一个反义词:“装逼”或者“屌丝”。


你失去了自己的语言,但这完全重要吗?当你和艾达在火炉边喝着酒,听她讲穷游欧洲的往事,你们一起大笑,你不需要想关于语言,语境。你甚至不想表达自己。你和这里千丝万缕的联系,六年之间,重新编织了皮肤,血液和大脑的构造,造就了一个新物种。


几个潦草的句子闪过脑海,我打开手机备忘录,写下:


如果你什么也不信

就去班夫

看看早晨

雪山顶上的光

向3.5亿年前

死去的祖先

问好


12月31日,丈夫和我开车离开班夫小镇。跨年的十二点,市中心放烟火。我们呆在艾达客厅里,落地窗直对卡尔加里塔。一串红色绿色的圆圈在塔顶绽放。窗玻璃太厚,听不见声音。弗兰克在门口出现。晚上好啊,你的SUV明天借我用用。他对艾达说。知道了,你的按摩床在那里。艾达指着客厅角落里一堆折叠起来的东西。弗兰克看了一眼,转身走了。他去干嘛?他现在给人做按摩,打点零工。艾达晃了晃手里的香槟。弗兰克,你要来点跨年香槟吗?艾达冲黑暗的门口喊。不了,新年快乐。弗兰克的声音在黑暗里消失。


来拍个照。艾达搂着我和丈夫。三个人冲手机举起香槟。马上,我收到了相片。我打开父母的微信对话框,把相片拖进去。写,我,老公,和老公的阿姨,在跨年。父亲秒回,“快乐是咱的希望;幸福是咱的理想;长寿是咱的追求;健康是咱的所有;新年开心过好每一天。”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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